CH14:午夜之变
时间正值午夜之后,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副将用帽子遮住大半的面容,不想多惹麻烦——但他似乎忘了自己背后的重剑已经足够被每个见过的人记一辈子了。卡伦注视着那厚重的剑身上逐渐干涸的血迹,刚才的一战实在令人震惊,无论是武器还是打法,都太不按常理出牌了。这位副将仿佛没有感觉,无论是疼痛还是疲惫,他似乎都感觉不到——犹如死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让卡伦非常在意。
那联络暗号只响了三声。即使以卡伦这样敏锐的听觉,要在这样一片复杂的城区准确定位也很困难,更何况是对这里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但这位带路的副将却在毫不迟疑地前进,显然对于目的地十分明确。
卡伦从未有过像今晚这样强烈的不安。从昨晚的那场暗杀开始——不,是从在风罗城见到躺在地上的梅尔斯开始,他就好像已经踏进了沼泽地,一切都不受控制起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这样想着,注意到前面的脚步停了下来。卡伦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这里是城东,废弃的角落;倒塌的柱子非常密集,即使想拿来充当个像样的垃圾场也十分勉强。
没等卡伦收回自己的视线,余光就瞥到带路的副将猛地回过身,向自己伸手抓来。
卡伦甚至来不及吃惊,身体就做出了反应——他想踩着墙壁跳起来,但是却忽略了此时要命的身体状况。一身的伤势严重影响了他的速度,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翻身,脚腕就已经被拉住了。随后是向下的一股猛力,他立即摔在一块硬梆梆的石板上。没等卡伦爬起来,副将又按着他的脸向下砸了下去。他被压进沙土,几乎无法呼吸,眼睛被沙子磨得疼痛不已。他感觉到有涓细的血从额头上流下来。
卡伦不是毫无经验的肉票,他非常明白副将此举是希望他“保持安静”。他一手攥着副将的手臂,另一只手抬了起来,艰难地做出了“配合”的手势。
在他感觉窒息之前,牵制着的手终于松开了。卡伦抬起满是鲜血的脸,扒着墙壁翻身坐起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靠着墙壁坐稳,一言未发。这是实力的差距,也就是生死的差距。在流放者的法则里,“认清实力”有时候比“有实力”要有用的多。
不过,他搞不懂要这样做的原因,明明附近什么都没有——就在卡伦几乎这么认定的时候,他停下了擦拭额头的动作。
有什么正顺着夜风传来。很难说那到底是什么,不是声音或气味——只是一种气息。卡伦无法描述这种微妙的感觉,却从来都对此坚定不移。正是得以如此敏锐的感觉——甚至可以称之为天赐的礼物,他才能一次次逢凶化吉。
但是显然,这位副将先他一步就发觉了。
卡伦不知道那种气息会带来什么,但是能让这位副将如此顾忌的总不会是一只插着鲜花的快乐宠物。他莫名地紧张起来,注视这那种气息的源头。
逐渐,远方的黑暗中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午夜后的天色最为黑暗,加上过于遥远的距离,卡伦实在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应该是个人,他想。但这个人看起来实在有些古怪——他的脑袋和身体好像不成比例。
卡伦很打算用手势问问身边的副将接下来该干什么,这怪人应该是他的同伴。而当他回过头时,却注意到副将的脸色很差,他捏紧的拳头甚至已经爆出了青筋;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远方的怪人,带着紧张、僵硬、震惊——卡伦感受得到这些情绪,它们在死气沉沉的潭水里极其细微地波动着,又带着点不和谐的怪异。
怪异,是的。卡伦总觉得这位副将身上少了点什么——那感觉似乎是没有生命的迹象。人并不再是人,只是一个会移动的柱子,就算柱子能跳舞、能翻跟头、能写一出舞剧,它也变不成人,它没有生命,没有呼吸。
呼吸,是的。
——这位副将似乎没有呼吸。
这个发现像是炸雷一般从卡伦的后颈直劈到屁股,他感觉到自己鸡皮疙瘩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后脑像是有阴风刮过。他神经质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又咧了咧嘴。
他不敢相信这件事。
卡伦吸了口气,再次专注地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时间被等待给拉长了,他终于听到了极其缓慢的一声呼吸。那随后,又是漫长的寂静。
卡伦忍着浑身发毛的感觉,静静地数着,这位副将的呼吸很慢——大约正常人呼吸十几次,他才会呼吸一次。这种速度已经不能说是人了——不如说是会呼吸的尸体更恰当。这个发觉让卡伦浑身不自在起来,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远处去,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是的,也许真的会有呼吸很慢的人——不能就这么断言。
怪异的人影在远处停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在等人。副将没有任何上前和同伴相认的意思,他阴沉地躲在这个偏僻的巷子口,倒更像是在监视。
然而不管卡伦怎么努力、怎么去全神贯注地凝视那黑暗中的人影——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去倾听这位副将的呼吸,然而结果却越来越让人寒心。这肯定不是人——这绝对不会是人,想想他身上的那个伤口吧——他早就该是具尸体了。得让他重新回到地下去——不管他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只是具偶尔喘口气的尸体。
卡伦的思维像是漫游在沼泽里的鱼,荒诞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惊慌快要撑到极限了——考虑到被自己干掉的尸体还有可能站起来呼吸这件事,谁也无法镇定。
他浑身紧张得僵硬,却依旧不动声色地蹲在副将身边。他盯着远方的黑暗,左手安静地握住了腰间的匕首;他面色若无其事,心里在计算背后偷袭的胜算有多大。
他轻轻推出了匕首。
考虑到这位帝国副将的听觉实在可怕——卡伦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到了左手,简直像在用生命控制着每一丝肌肉,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匕首缓慢地、沉稳地抽出了一半。
卡伦咬着牙,强迫自己镇定。
继续,继续,不要停,不要抖。
突然,前面的副将把头回了过来,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卡伦。
卡伦的心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他可从不做过于乐观的推测。这时他已经不在乎对方是否能听见,后腿的肌肉紧绷,左手捏紧匕首正要向外一抽,打算拼死一扑——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行动的刹那,副将却移开了视线,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卡伦已经发力的右腿猛地一松,差点失去平衡。他眼疾手快地用左手撑了一下地,耳边清楚地听到匕首落回刀鞘的一声脆响。
副将从前方猛地回过头来,凌厉的眼神简直要把他捅穿两个洞。他不由分说地提起卡伦的衣领,把他向来路一扔,飞快地从监视的巷口撤离。
卡伦刚一落地就开始向前窜逃,顾不得理会身上的伤痛,四肢并用的样子简直就像只野兽——他明白副将是在顾忌被那个黑暗中的怪人听到声响。能让这位副将如此忌讳的人,他可没有本事去招惹。
同时卡伦也明白副将让他跑在前面的意思——方便监视。他没有机会逃走。
所幸的是那人并没有追上来——也许他根本未察觉到那声细微的声响,毕竟听觉像他们两个一般敏锐的人并不多见。
他们退回到了城中居住区,靠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
卡伦坐在破旧的木桶上,无可奈何地摸着自己又被血浸湿的绷带。这连续的两天,他几乎没休息过。
“那人是谁?”卡伦问。
副将靠在对面的墙上,摘下了帽子,“你打算在刚才杀了我的想法是愚蠢的。”
卡伦本来正在低头检查自己的伤势。听到这话后,他动作停顿了一下,并没有抬头。沉默了片刻后,他说,“我只是不想死。审判之眼是什么地方,你自己清楚。”
“你杀了我会死得更快。”
“为什么?”卡伦抬起了头。
“你会被‘他’杀掉。”副将侧了一下头,指向城东的方向。
卡伦知道他所指的是他们刚才监视的怪人,但他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系。“他是谁?”
“‘黑礼帽’,格瑞克。”
这也许是个早该想到的结局。他是同副将一起来到这流放之地的将军,也是看守审判之眼的狱长——但卡伦还是吃了一惊,他竟亲眼所见了那位名为“残忍”的将军。
从不离身的礼帽成了这位将军的个徽,他也因此得名。格瑞克来自于一个没落的古老贵族家族,因此几乎固执地坚持着那些早已过时的“贵族风范”,比如礼帽和手杖。然而他的残忍性格却与贵族打扮的外表完全不符。他时刻将自己的脸深藏于礼帽的阴影之后——以至于这已经成了帝国人民们好奇的谈资。
“你为什么不……”卡伦找不到合适的词,半天才憋了出来,“不跟他相认?”
副将没有回答他。他看着天边渐渐变淡的暮色,“我们天亮就走,没时间了。”
“等等……去哪儿?”
“审判之眼。”
卡伦无力地跌靠在墙壁上,叹了口气,“你就非抓着我不可吗?劫狱这事你随便雇个杀手就行。为什么非要我?”
副将了无生机的眼睛里充满了卡伦所不能理解的感情——比沉默更深,比绝望更暗。
“以后你会知道的。”他这样说着,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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