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异常之间
当满城都是血腥味时,招来了天上的乌鸦,就总没好事。
人们说乌鸦是恶兆,可这恶兆并非凭空而来。
是人作的恶在前,还是恶兆在前?
僵尸傻愣愣地看着阳光,也不知道躲,它们开始呕吐,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吐了,随后真正死去,此间变得臭气熏天。
常抑又失去了一门功法,失去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这是他完全发挥力量的后果。当他的功法耗尽时,常抑就会彻底死亡。
这想法让他厌恶。
城中还有活人,可这地方已经没法住人,不久后,会有瘟疫,那瘟疫不会唤醒死人,可把人杀死却还办得到。
每一个尸体都被啃咬过,这让尸首加倍触目惊心。可被咬死也好,被阳光咒死也好,被刀剑杀死也好,被瘟疫害死也好,其实都是一样的。
死亡总是令人不安。
这些死人,眼睛还留着,杀死他们的不是常抑,可鬼魂真懂得么?
所以常抑不喜欢成为最后一个幸存者,那是冤大头。他觉得自己被诅咒了,而且被诅咒了很久。
你已经永生,还奢求什么?
你并不知道,永生而绝俗者,其实很容易发疯。
常抑在找一本书,他已忘了那本书叫什么,可如果找到,他会知道。
卜典惨声道:“好...好臭!”
他迷迷糊糊地转醒,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断了好几根骨头,于是自己帮自己接好,他很高兴,毕竟活着都值得高兴。
卜典道:“那怪物...我没留神,它怎么死的?”
常抑:“好叫师兄得知,我与那怪物相斗,临危之际,想起师父所传的种种神妙至极的武学,又想起诸位同门勇敢无比的种种事迹,心中感动,于是越战越勇,终于用一招‘凤求凰’重创了它,随后阳光出头,它也被阳光晒死。”
卜典听得嘿嘿直笑,可一笑骨头又痛,他骂道:“你小子直说它被阳光照死不久成了?”
常抑道:“也许被阳光照死之前,它已经死于我手。”
卜典嗤笑道:“也罢,随你怎么说吧,你也算救了我的命。”他去看小蝶与小奴,他们脸上仍罩着一层令人心悸的青色。
他问:“回去找师父吧,师父能救他们。”
常抑道:“救不了,师父对这些也不懂。”
卜典:“那怎么办?我们不能让他们死了,更不能让他们入魔。”
常抑道:“小奴能带我们去他们所找的陵墓,如果找到那墓,杀死了制造魔音的罪魁祸首,他们就能好转。”
卜典:“真的只有这一条路走?”
常抑:“你以为我愿意去女神峰?那可要走千里路呢。”
此时,小蝶、小奴同时苏醒。卜典忙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小蝶泣道:“师兄,我很痛,脑子里有人在对我说话。”
小奴说:“我也是。”
卜典:“你们千万别听那人瞎说,这种声音,就当没听见吧。”
小蝶:“可...没法当做没听见啊,就好像...我爱上了一个人,如果不见那人,我宁愿自己死了。”
常抑道:“你可以设法爱上另外一个人,那样就不会痛苦了。”
小蝶:“哪有那么简单?我对爱上的那个人死心塌地,我不能没有他!我心里空了一大块,非得填满不可。”
卜典忙道:“常抑,快,快想法解决。”
常抑道:“看来,心病还须心药医,她的症结在于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我们唯有强用手段,让她移情别恋。”
卜典喜道:“怎么移情别恋法?”
常抑表情很痛苦,说:“唉,我这样的正人君子,本来也不想的,可事态危急,我只能牺牲一番,用我这炽热的体内精华,去抚慰她痛苦而寂寞的心灵....”
卜典怒道:“你他妈的不是在趁人之危?”
常抑道:“这不是治心病吗?莫非三师兄竟想抢先牺牲?”
卜典咬牙道:“你下流!你就是馋她的身子!咱们蜀山都是正人君子,加上门规森严,更何况她是师父的女儿!女儿!你不想被师父扒皮,你就尽管上吧。”
常抑道:“女儿又如何?女儿难道一辈子都不嫁人了么?活女儿总比死女儿好。”
卜典听得晕头转向,道:“好吧,好吧,我不管了。”
常抑:“你怎能不管?这件事你也知情,而且你还是我师兄,师父问起来,我就说你是默认的。”
卜典无可奈何,但他为人端严,绝不愿趁机对小蝶不轨,于是说道:“妈的,我认了!你....你答应今后要好好照顾小蝶!”
常抑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师兄,有你点头,我常抑有什么不敢的?”
他走向小蝶,小蝶虽然神志不清,可这两人的对话仍听得清清楚楚,她怒道:“你别过来!”
常抑道:“师妹,我们都商量好了,若要救你的命,非这么做不可。”
小蝶尖叫道:“我不愿意!我才不要把身子交给你呢!”
常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况且现在容不得你说个不字,我们想要救你的命!”
小蝶:“我又不会死!我的身心都属于赐我魔音的那个人了!”
常抑道:“我先调理你的身子,等身子调理好了,你的心意也会转变!”
小蝶:“放你的狗屁!”
卜典只觉得自己窝囊得像个卖女儿的老汉,可又债台高筑,实在没法子。他叹道:“小蝶,你就从了他吧,这都是为了你好。”
小蝶怒吼:“不要,不要他!”
卜典骇然道:“难不成...你要我?我绝对....”
小蝶:“更不要,你们两个狗贼师兄,可恨至极!”
常抑一指点中小蝶穴道,小蝶惊恐地喊叫起来,卜典愁眉苦脸,劝:“师弟,咱们....别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这档子事。”
常抑说:“习武之人,岂能总是这般婆婆妈妈的?大庭广众又怎么了?况且现在哪儿还有‘广众’?”他划破手臂,鲜血涌出,他撬开小蝶的嘴,喂了一大口进去。
小蝶咳嗽道:“你往我喉咙里送这种...这种恶心东西?”
常抑:“之前又不是没这么办过!师妹,现在你体内有了我的血,我对你可有再造之恩,回去之后,向师父禀报,你可别不认账....”
卜典在旁喊道:“闹了半天,就这?”
常抑:“不然呢?师兄,为何你听来似乎很失望。”
卜典:“失望个头!你之前不是一直喂她血么?刚刚怎地....说的古里古怪的?我还以为....”
常抑摇头道:“之前默默喂血,你们不知我牺牲之大,此时我反复强调此举,师妹才会记得我的好。师妹,是不是?”
小蝶:“放屁!放屁!呸呸呸!”
卜典挠了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悬着的心也算落了下来。
常抑:“可我们终究还是得去那儿。”
卜典:“大师兄在那里。”想起董沙原本武艺便极为高强,乃是冥愁称赞十年一遇的高徒,如今更收获了魔音之力,光凭常抑与自己两人想要杀他,实是难如登天。
常抑道:“走一步算一步。”
他们离开了宫殿,走在接头,见数以千计的死尸,卜典暗暗心惊,似乎它们会再一次跳起来咬人一般。
他道:“不知其余几位师兄弟的尸体在哪儿。”
常抑:“你想替他们收尸?省省吧,三师兄,我们先逃出城,否则会染上瘟疫。”
城中幸存的居民钻出藏身处,纷纷逃向城门。城墙上的守军倒还有些活着,此时也打算出逃。
卜典问小奴:“你是哪儿人?”
小奴道:“我不知道。”
卜典暗忖:“他经历生死劫难,被吓得记忆全失,也在情理之中,可怜的孩子,我说什么也要救你。”
常抑:“你这是江南口音,能听到魔音的人不多,黑龙门是专门将他从远方将他拐到这儿的。”
卜典点头道:“不错。”
小奴的身子在哆嗦,似乎很冷,卜典从民房中搜出一件小孩衣物,让他穿上。
卜典道:“若将来出山时,我想当个除魔士。”
常抑愣了愣,道:“并非人人都当得了除魔士。”
卜典道:“我能,我一定能,魔害死了我的至亲好友,害死了数千百姓,单因为此,我非要制止那所谓的魔音不可!”
常抑:“三师兄,你今年也快三十了吧。”
卜典道:“怎么?这与我多大有什么关系?咱们修仙的,活过百岁,又有何难?”
常抑:“你出山之后,去找个老婆孩子,当个作威作福的官也好,做个拦路抢劫的贼也罢,确实可以长命百岁,但为何非要做那除魔士?”
卜典低头思索:“是啊,为了什么?”可过了半晌,他抬头道:“我见过了这些东西。”
“所以呢?”
“所以,我回不去了,我无法再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
常抑哈哈笑道:“是啊,原来如此,正该如此。”
卜典听他笑得欢畅,心底颇不服气,他觉得常抑比自己年轻得多,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又是满嘴阿谀奉承之词,可却出奇地值得信赖,出奇地可靠,这让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但有这样的人在,才能救得了小蝶,救得了小奴,也救了卜典自己的命。
只听常抑朗声念道:
“杀人之后莫偷懒,空出手来挖个眼,让那鬼魂索命难,真个惨,不得魂归黄泉殿。
冰山冻川好危险,千里追凶不嫌远,鬼哭狼嚎一通喊,不成仙,世间常异悬一线。”
卜典听得很不舒服,道:“你还有心情做什么打油诗?”
常抑道:“你这心态做不了除魔士。”
卜典:“为什么?”
“除魔士都会做打油诗。”
“你怎么知道?你家中有人做过这行当?”
常抑不答,他路过一空屋,从屋中搜刮了些干粮,用包裹裹上,在卜典眼前一晃,道:“你得正常一些,多想一些吃喝拉撒,柴米油盐。”
卜典:“要不然呢?”
常抑道:“要不然,当了除魔士之后,你准得疯了。”
卜典:“这是....这是什么道理?”
常抑道:“异与常,悬一线,你得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正常的世界,才能承受得住那一部分不正常的世界。”
他把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塞在卜典手里,把自己手里的馒头啃了一口。
卜典咬了,说:“真难吃。”
常抑笑道:“这就对了。”
乌鸦在头顶盘旋,他们走在荒无人烟的边塞道上,手里拿着难吃的馒头,带着两个神志不清的患者。
但这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就像人们度过的每一天那样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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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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