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江湖冥冥
过了桥，是一片荒林，树木稀稀拉拉、相隔颇远，地上是灰黄的草，也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头顶上，依旧是千丈高峰。
树林间，依然是瑟瑟寒风。
常抑耳朵动了动，听见马蹄声，来自悬崖的对岸，桥的那一边。
有一人骑马，穿过雾气，从他们身后靠近。
沉重的马，轻易踏过木板铺成、摇摇晃晃的铁索桥，宛如浮空的鬼魂。
那是一匹黑色的马，鼻子哼哼时冒出白雾，马上是个穿青色大衣的年轻人，一双丹凤眼，表情很麻木，脸上无一根胡须，像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
他腰上挂着圆滚滚的东西，那些东西有鼻子，有眼睛，是人头。
常抑问：“是哪里的朋友？看样子买卖不错啊！”
那人说：“昆仑。”声音平平淡淡的。
卜典吃了一惊，说：“是昆仑派的门人，为何会在这里？”在这荒远偏僻的万里山脉中，昆仑是最大的势力，凉州不少军阀都是他们的手下，可他们一直想进军中原。
昆仑的人回答：“收到了消息，有邪教，有宝藏，所以来看看。”
卜典、柳莹皆心中一凛，柳莹心想：“都怪我在客栈说漏了嘴，谁曾想竟让昆仑的人知道了，而且居然还能找得到我们？”
常抑问：“你腰间的是什么？”
昆仑的人：“人头。”
“是，我看得出来，是谁的人头？”
昆仑的人：“有蜀山的，也有峨嵋的，还有金龙教、黑龙教的。”
他的声音很冷，与这天气相得益彰，更让人冷得受不了。
卜典大怒道：“你杀了本门的人？”
可本门驰援的弟子，武功定然高强，这昆仑的人杀了他们，自己却好像没有受伤。
柳莹瞪大眼睛，身子微颤，她也想到了这一点。
昆仑的人：“我见到蜀山、峨嵋，对付金龙、黑龙，等分了胜负，我出去收了尾。”
柳莹问：“原来是正邪双方打起来了，你只是捡了人头？”
昆仑的人：“我杀了活下来的人，割了人头。”
他的语气很平常，平常得像是吃饭喝茶，常抑很欣赏这样的语气。
卜典：“活下来的人是谁的？你割的是我方的人头，还是敌人的人头？”
昆仑的人想了想，说：“忘了，没差别。”
卜典气往上冲，但又告诫自己冷静，此地非同寻常，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树敌太多。
只不过，这幽暗诡异的山间，哪有什么正常人？
他问：“在下蜀山卜典，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昆仑的人：“婴尘绝。”
卜典脑袋“嗡”地一声，仿佛锣鼓喧天，过了半晌，他恢复理智，想起了近年来江湖上的传闻。
昆仑的杀人魔。
垂柳山十三太保，手下恶人数百，占山为王，横行了数十年，他们手下功夫硬，加上与雄狮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直没人奈何得了他们。
但一夜之间，十三太保，连同他们全家满门，被凶残杀害。
杀人者，昆仑婴尘绝。
空门派学识禅师，退隐江湖，绝迹武林，已有二十余载，他老人家武功卓绝，智慧深湛，名誉又是奇佳，与照灵派的几位大师关系很好，没人会打他的主意。
一天夜里，寺庙中发生了惨案，没一个人活着。
杀人者，昆仑婴尘绝。
沙洲帮的铁牛帮主，一身刀枪不入的横练功夫，是雄狮门掌门人的堂弟，在天水城当土皇帝，作威作福，莫敢不从，这也是个地头蛇，没人敢惹的主。
某天，铁牛帮主逛街，被人割了脑袋，随从无人幸存。
杀人者，昆仑婴尘绝。
都是他，婴尘绝，在短短一年之内，他杀了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少说也有四十来个，至于受牵连而死者，恐怕要上百了。
江湖是一张关系网，你家老爷我大舅，抬头不见低头见，死者有亲戚朋友，利益关系，都很多，很杂。婴尘绝赶尽杀绝，捅了马蜂窝，扰乱了整个江湖，让本已腥风血雨的世道，变得更加混乱了。
卜典还没出山，可婴尘绝的名头，是最近几年，江湖上最响亮的，他听人议论过很多次。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杀人，当然，他可能就是个疯子，但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疯子。
武林中人组织了几次围剿，雄狮门的掌门人亲自出手，追捕婴尘绝，有一次快要成功，但昆仑的掌门人出面，两人过了几招，雄狮门掌门人铩羽而归。
昆仑的高层，隐居的耆宿，不顾武林道义，保这个杀人魔。
他们告诉中原武林：放心吧，婴尘绝不会再被放出来了。他会被关禁闭，面壁思过，永远消失。
照灵、吾当、蜀山、峨嵋、雄狮、崆峒、九丹、天龙诸派不再追究，这让大家都无可奈何。
....
眼前这个人，就是婴尘绝？他看起来很年轻，很阴柔，很俊美，甚至很稚嫩，万难将他与那个杀人如麻、震惊中原的屠夫联系在一块儿。
柳莹显然也听说过他，朝后退了半步。
卜典咽了口口水，说：“昆仑把你放了？”
婴尘绝：“放我出来捕猎，猎人需要鹰。。”
卜典：“为了泪雨冢？”
婴尘绝望着柳莹，说：“她说的话，哪儿都听到了。掌门人想知道泪雨冢究竟是什么，里面有什么。”
卜典不必出手，也知道自己和婴尘绝差得太远，即使是董沙，也差的太远了。
江湖上，人人都会说谎，人人都可能吹牛，可死人不会说谎，死人不可能吹牛。
他杀得那些人，绝不弱，有些是一等一的好手，恐怕比卜典强上许多许多。
卜典说道：“你待怎样！”
每个人都知道婴尘绝想要怎样，反抗他的人唯有死。
婴尘绝：“是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孩，我听客栈的人说，他们是关键。”他的目光望向了小蝶、小奴。
常抑觉得他有意避开小蝶。
常抑说：“我们不想和你斗，倒不妨合作，不知你意下如何？”
卜典知道这不可能。婴尘绝是杀人的魔头，对他而言，杀人绑架比与人合作简单的多，他何必自找麻烦呢？毕竟江湖上的人，武功再高，也怕暗箭，死人比活人牢靠多了。
婴尘绝说：“给我一个与你们合作的理由。”
常抑：“你不会无缘无故杀女人孩子，所以，你不会杀柳莹，而且，我这师妹，你肯定也不会动。”
卜典心想：“他动辄灭人满门，怎么会放过女人孩子？”
婴尘绝：“十三太保的满门老小可能不同意你的话。”
常抑笑道：“那是有缘故的，那些人可能也牵扯到了某种仇恨，杀红了眼，什么事都有可能。”
婴尘绝沉默片刻，道：“你如何知道？”
常抑说：“我只是知道像你这样的人。”
婴尘绝：“世上还有我这样的人？”
常抑：“有的，有的。”活得太久，历史总是不断重复，他总能从某个人身上，看见另一个很久以前人物的影子。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古往今来的先知，从过去的事，推断未来的事。
婴尘绝：“好，不杀女人，但可以杀男人，把你们杀了，带上女人和小孩，我总能找到泪雨冢。”
常抑：“我甚至觉得你不会杀那些无辜的人，你有你的原则。”
卜典心想：“屁话！婴尘绝如果不杀无辜的人，咱们索性都可以吃斋念佛去了！”可这种时候，如果不说屁话，便一时三刻都拖延不了。
只是拖延了一时三刻，又有何用？
婴尘绝：“你们并不无辜。”
常抑说：“但我担保，我们并不坏，我们一路上保护老弱妇孺，做了不少好事。”
婴尘绝低头沉思，说：“奇怪。”
常抑问：“有什么奇怪的？”
婴尘绝：“我通常不与别人废话，现在我数到三，三声之后，你们丢下人，离开，否则，留下你们的人头。”
卜典急动脑筋：“唯有先下手为强！”一甩手，飞剑直刺婴尘绝，这一击卯足全力，剑去如风。
婴尘绝凝立不动，卜典甚至没看见他出剑，但飞剑霎时四分五裂，落了一地。卜典没料到自己附上浑厚真气的宝剑竟不堪一击，看傻了眼。常抑从旁一推，卜典横着摔出，婴尘绝的剑气劈倒了三棵大树。
卜典这才看清，婴尘绝的剑宛如幽灵，绕着他漂浮着。
这也是飞剑，但又有不同，他的剑不像是阳间的事物，如同阴间的来客。因为他的剑仍好好留在剑鞘内，这飞剑是幻影吗？可它的威力....
柳莹颤声道：“昆仑派的冥月剑法，世上....真有人练成了这邪门功夫？”
忽然间，卜典发现自己身上有血，染红了衣袍，他并未觉得疼痛，看了看，受伤的是常抑。
他急道：“师弟，你....”
常抑叹道：“亏大了。”
柳莹摆出迎敌架势，正欲施法，但婴尘绝凌空一掌，他与柳莹隔了五丈，但柳莹身子一震，缓缓软倒，已被这一掌封住了穴道。
卜典心生恐惧，寒冷彻骨，他自知在婴尘绝面前，自己等人真宛如婴儿一般，毫无抗拒之力。
这就是昆仑的顶尖刺客，中原武林，有几人能与之抗衡？
常抑扶起卜典，抱着柳莹，低声说：“等会局面有变，我们立即跑。”
卜典神色愕然，但并未发问。
倏然，那倒下的树木中，飞出三个黑影。
那黑影动作奇快，身形矫健，敏捷的犹如花豹，婴尘绝的冥月剑霎时刺倒两人，但第三人挥手抓他脑袋，婴尘绝矮身一拳，将这黑影打到半空，那黑影中拳之后并未死，转了个圈，四肢撑地，卜典这才看清这人的脸。
他绝不可能是个活人，肌肉已全然腐烂了，而是个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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