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乱终
“嗤———”
“呼———”
“嗤———”
“呼———”
破风匣似的呼吸声，不知是从外部传入耳中的，还是从自己身体内里响起。
浑身占满污渍，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洁白痕迹的人形，双目无声地望着周围的浓雾，眼神里满是疲惫加惶恐。
他能感觉到身边有其他同伴在。
而且感觉里，他们这里已经不止有四个，四十个都不止。
但周围这臂膀伸直就看不到末端五指的厚重浓雾，让他的一切光学感官都成了累赘。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自身就是微弱光源的浓雾，既遮挡了所有光学感知，也模糊了这里的时间变化。
浓雾屏蔽了视线，却不遮挡声音。
呼吸声，成了他们这些困兽判断身边同伴情况数量的依据。
能通过话音交流，但他们却不敢说话，甚至连一呼一吸间的声响都不能随意变奏。
那些凡是敢开口发声的，都在与他们现下吸气时发出的声音相似但要高调的声响中，失去了一切可感知踪迹。
“不行了，我坚持......”
“嗤———”
浓雾里，终于传来了呼吸之外的声音。
这是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的一个人声。
但这个人声并没有完整地讲出一句话，便被盖过周围所有吸气声的声响中，戛然而止。
没有惨叫，也没有肢体被切割的声响，刚才发出声音的存在，他们的同伴，在开口说话的那一刻，便被抹消了存在痕迹。
恐惧吗？
他害怕极了。
但待在这里长时间一动不动的麻木，麻痹了他对恐惧的敏感。
在这样的麻木中，从刚才发声同伴声音中获取的情报，反而被衬托得越发清晰。
‘已经九个工作日了么？’
他不是第一批下来这里的。
他们身上携带着的给养，只够他们一动不动下维持七天生命的。
给养一被消耗完，他们连三天时间都坚持不过去，就会耗光身体自储存的所有养分，彻底停止生命活动。
于休克中死亡。
‘虽然不认识你，不过谢谢你的提醒。’
刚才那个出声的同伴，或许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不妨碍他在心底里感谢。
那个同伴或许只是在临近终结的绝望逼迫下，出于侥幸心理，想要从周围其他同伴那里获得帮助，好让他能继续坚持一段时间。
但对方这一出口，也让他终于感知到了时间变化。
在自身的时间感知，因外在干扰而紊乱失效的现在，能有一个了解时间变化的媒介，无疑是一个令人精神振奋的发现。
然而精神振奋，不一定意味着希望。
‘已经九个工作日了，看来上面要么是出了什么问题，要么是我们成了弃子。’
从他记事起，就仿佛没发生过任何变化，未来也仿佛继续如此的天穹，发生什么自顾不暇的变故。
单是这样的想法，他以前无论如何都不敢去想。
而他这样的人，虽然出身不好，但要是被随便放弃，像现在这样出现人员损失，管他们的人也会承担对应责任。
因此产生他们成了弃子的想法，一样大逆不道。
但现在，他已经顾不得遵循这些默认的规则了。
知道了自己还剩下多少剩余时间的他，突然想为身边那些他过去恨不得他们去死的同伴，做些什么。
“三批！”
时间紧急，说自己身份来不及。
“给养将尽！”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希望其他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嗤———”
耳边传来没有任何浓雾遮挡的破风匣似的吸气声。
他瞪大眼睛，想看清自己在最后时刻到来时，身周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消失。
不，不是他的身体在消失，而是自己周围的浓雾密度快速增加，他的视野被压缩了。
‘这雾，是活的！’
‘他们一来这里，就直接进了敌人的肚子里。’
“......”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想立刻说出自己的发现。
但正准备张口发声的他，立刻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
‘怪不得其他人一发出什么动静，就很快没了踪迹。’
‘我们就像被吊在蛙类面前的饲虫，不动还好，一动，就成了被吃的食粮。’
当身体失去控制的麻木感觉，从外而内，一路延伸到他的身体各项感官，来这里的一切经历在他眼前快速划过。
一种可笑的情绪反而在麻木中开始浮现。
‘我们，都是被自己最开始瞎猜测的东西吓住的可怜虫，明明如果不在乎自身安危，集体动弹就能破局，将这里的情报传递回去，却......呵呵呵......’
自嘲情绪消退，在麻木感终于延伸到了他的思维意识时，他只剩下了后悔，‘早知如此，下来前就把家里的东西毁了，这下好了，我的玩具要被其他人玩了，脸丢大了......’
......
“呵，我还以为最后能看见些人性闪光呢。”
如同结网等待猎物自己落网的蜘蛛一般，等所有入彀的白狗都因为内部支撑结构融化，变成了一坨从外层装束里流出来的，被带血泥浆染过色的史莱姆后。
任窘这才背扛着一架吸尘器模样的装置，将在场的几十坨垃圾尽数吸收归拢。
“死到临头也只是本能地惦记着自己那点小九九。”
“好不容易看到点例外，还是我主动干扰形成的。”
“这帮子穹顶居民，真的完全被从骨子里养废了。”
标签规则，不仅只作用在企业城的地表居民身上，所有居住在本企业城天穹层面的居民，也一样受其影响。
只不过由于天穹居民除了一些基本的，可有可无的企业城规则限制，以及他们自身构成的社会制度之外，行为上相对百无禁忌。
所以束缚他们的标签规则阈值也比地表居民高。
基本上很难发生天穹居民因什么突破限制的行为，情绪变化巨大而变成无心民的情况。
但只要标签规则仍能影响他们，那借着没名字那边的大动作掩护，动用作弊手段对标签规则的运作规律了解了一二的任窘。
就能基于他的理解，对这些下来钓鱼执法的白狗进行思维层面的干扰。
高明的杀人手法，是让被害人自己去主动相信什么，并因为这个相信的东西而主动去死。
在上个任务世界使用起来还比较粗浅的手法，在这个任务世界终于被他用的炉火纯青，要不是没人帮他收尾，连面都不用亲自出。
这身处其中感觉遮天蔽日的浓雾，真的就只是普通的雾霾。
只不过他借着企业城规则与原生保护区规则相互碰撞下，让它难以消散而已。
无心民被钓鱼执法摧毁的身躯，所化的纳米单元尘埃，在企业城规则下是比空气重的灰尘，会沉降成为需要被清理的尘埃。
但在原生保护区的规则下，却只是一种比较重的空气成分而已，只要空气稍有大的扰动，就能自发扩散成雾霾。
两种不同规则场的共同作用，让这片任窘临时存身的废墟洞穴附近的凹陷地形，成了一片天然雾霾区。
天穹居民能借助先辈遗留的权限，让自己在企业城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但他们所拥有的权限，依然无法让他们凌驾在原生保护区的规则之上。
进入了原生保护区的规则影响范围，那就必须遵循着原生保护区的规则行事。
这些被天穹安保部门派下来钓鱼执法的白狗，身上携带的装备，与身体部分融为一体的那部分殖装，都是企业城规则造物，到了原生保护区规则范围里，当然会被干扰的失去效用。
而且既然他们出身不好，为了体现这种出身不好。
他们的身体上，必须要有一部分被改造得与地表居民相同。
而这部分还不能显露的明显，妨碍到真正的上层居民看向他们的视线。
于是他们身上被改造的那部分，就成了他们身体内部用来起到支撑结构的骨骼。
如同金刚狼一样被改造过的骨骼，让他们成为了合格的安保人员的同时，也像面对万磁王一样，在真正的上层居民面前可以被随意摆弄。
但这样的骨骼，让这些白狗在没有任何预防措施下，进入原生保护区规则影响范围后，成了他们身上最大的弱点。
只要有手段能让他们待在原生保护区的规则影响范围里，时间一到，什么都不用做他们就会自我毁灭。
这些白狗被吓得一动不动，的确延长了他们在这里的生存时间。
让他们原本只有半天的生命，延长到了随身携带给养耗尽之后。
毕竟他们的身体骨骼是仿生的支撑结构，静态下，即便千疮百孔也能支撑很久。
但只要身体的静态结束，说话声程度的震荡都能引发支撑结构的整体崩溃，让他们自我溶解成一滩血肉史莱姆。
那一声‘嗤’的响声，其实是他们原本与体表装束全面贴合的内部身体，与装束发生分离时的动静。
除了最开始他动用手段陷住的四个人，后面那些白狗都是想法太多，自己作死了的结果。
“到现在还没有新的白狗下来。”
将吸尘装置里搅碎的垃圾，当生活废水一样地倒进废墟洞穴旁的下水道，任窘抬头看着没有浓雾阻隔的企业城穹顶，“看来上面的多余白狗已经消耗完了。”
随着原生保护区规则，开始局部出现在企业城地表的低洼地带。
企业城的地表环境，对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已经越来越危险。
那些游荡到了原生保护区规则影响范围的无心民，连最后的身体运动能力也跟着失去。在燃能核心停止运作，被判定生命活动结束后，成为了弥散在低洼环境里久久不肯沉降的浓雾之一。
“就这么坐以待毙，真的好么，那边已经开始出大牌了。”
原生保护区规则出现在企业城地表，让原本企业城对地下经济体的封锁被打破。
勉强用人海手段将白狗困死在钓鱼执法现场的西区，在与地下经济体合流之后，就像得到了秦墨生产体系支援的战国中后期的秦国一样，开始转守为攻。
将东西南北四区分隔开的高墙中的两堵，已经被捅开了许多个破口，西、北、南三区已经连同在了一起，开始三面围攻核心区。
要是连防守力度最强的核心区也被攻破，那地表人就能直达天穹了。
“真以为这企业城重建过，比原生保护区高出半个多企业城，原生保护区的规则就蔓延不到穹顶之上了么？”
“看来这穹顶居民的日子虽然舒坦，但各种文化故事太缺乏了，都不知道建木登天或杰克与魔豌豆的故事。”
不再仰头看穹顶的任窘，没有回那个离他两步之遥的废墟洞穴。
将背上的吸尘装置往地上一丢，任由它失去他支持而快速锈蚀风化，抬腿就缓步往企业城的核心区方向走。
既然被丢下来钓鱼执法的白狗不再来了，这里的废墟洞穴也就不需要他继续看着。
这场乱局终于演变到了终末，他虽然不能参与进去，但隔着岸观个火到也还可以。
轰隆隆隆———
然而还没等他走出千米距离，范围波及整个企业城的地震，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任窘停步，看向企业城的核心区方向。
他的眼神很好，即便环境暗淡，还遍地狼烟灰雾，也依然能看到，穹顶核心区中心竖立着的那个通天巨柱，正在从上而下的坍塌崩毁。
一层一层的笔直下落，就仿佛巨柱下方有着一张深渊巨口在吞没它一样。
“哇，壮观。”
“世贸大厦坍塌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了。”
“可惜我这离得不够近，没办法近距离欣赏这种震撼。”
核心区还没被彻底攻破，这意味着中心那根直抵天穹的巨柱，是被天穹之上的居民，动用权限弄塌的。
而且巨柱与四堵分割企业城地表的高墙有着紧密关联。
巨柱这么一塌，高墙的支撑结构受损，外加上巨柱坍塌关联引发的全城地震，四堵高墙也有了坍塌的迹象。
“这就尴尬了。”
“你们这种表现，不就等于彻底放弃那些给你们当狗腿子的中间管理层了么？”
不过吐槽归吐槽，任窘知道，那些把自己完全当成了机器人的狠人们，面对天穹居民这‘陛下为何先降’的举动，并不会有世界观崩塌，三观震毁的表现。
那些狠人基于自身职责，该怎么表现还怎么表现。
旧时代的逃难船没有他们位置，新时代的船又与他们无关这种小事，完全不被他们在意。
甚至就连他们的家庭成员，因为居住在高墙顶部，在西北、西南二区的高墙被巨柱牵连着开始坍塌，而跟着被波及，估计都不会引起他们情绪变化分毫。
“但没了来自天穹的支援，成了无根之水的这些家伙，根本不可能再坚持抵抗多久。”
三面围攻企业城地表核心区的力量，不只有西区和地下经济体的合流，还有来自原生保护区的规则。
企业城本身成为审计对象的时候，它与原生保护区的规则对抗便彻底落入下风。
因此被围攻的核心区，巨柱在的时候还好，巨柱这么一塌，便彻底丧失了主场优势。
星际时代的地表战争模式，一下子坍缩退回到青铜钢铁交接的冷兵器时代，手里的防御武器都成了废铁的企业城中间管理层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不用猜都能得出。
果然，还没等任窘开走后，走完第二个千米。
核心区那边就已经开始出现光亮。
三对如麻花一样互相缠绕的植株藤蔓，在光亮照耀中蜿蜒向上，与巨柱坍塌时相差不多的速度，剑指天穹。
“孤注一掷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嗯？”
边走边看着刚断开联系的天地重新连接的任窘，槽刚一吐完。
西北、西南两堵已经坍塌的高墙中段，突然亮起与核心区一样的光，同时亮光的位置也跟着出现植株藤蔓。
任窘人在南区，东北侧的那堵高墙什么情况他不得而知。
但东南方向的那堵还未坍塌的高墙，这个时候也开始被菟丝子一样的植物攀岩漫布，眼见着就要蔓延到高墙顶端，然后以那里为地基相互编织着通向上方的穹顶。
“好吧，这么快就被打脸了。”
见状，原本笔直朝向核心区的任窘，一改行进路线，朝向离他更近的东南高墙。
“上面那些家伙以为自己打出去的牌是王炸，仔细一看，其实是一对四，起不了三连牌不说，连最后的威慑都没了。”
“接下来看你们该怎么打，难道去祈求来自星空的打击？”
天穹居民可没有往太空发射卫星，构建空天武器的能力。
别说是已经成了笑话的钢棍天基武器，就是激光射线打击都没有。
一旦原生保护区的规则开始影响天穹之上，那那里的天穹居民就只能束手就擒。
“人家现在正在看你们这帮废物的笑话，帮助？想多了，谁让你们把人家的实验搞歪了，等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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