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咸鱼
新的一天，随朝阳自天边升起开始。
任窘拉开窗帘，隔着窗户，以及更外面的天穹，看了一眼天光后，出门。
沉默的身体部分机能，被阳光唤醒，这让这具过去从未承受过光照的身体，感觉很舒服。
身体感觉舒服，那脸上当然也得表现出惬意，哪怕他接下来就要按照任务安排，去建筑工地服劳役，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阳光真好。”
“阳光真好。”
这是出门的行人，遇见相熟的人时，开口的招呼声。
过去穹顶之所以没有任何天光投下，是因为天穹外侧的每一寸面积，都被营造自然园林的天穹居民完全利用。
阳光，也能为企业城的地表居民提供生存所需。
哪怕阳光提供的这部分，占单个居民整体耗能的部分微乎其微，可积少成多下，也是一笔不菲的可利用资源。
然而给阳光定价，比给空气定价还难。
与其这部分利用起来难度较高的可利用资源，成为一些钻企业城规则空子的存在，以反抗天穹居民统治的底气。
那还不如由天穹居民自己专享。
但天穹居民想要垄断阳光资源，不是有了想法后，想垄断就能垄断的。
有星空之上的存在高高在上，天穹居民必须要给自己垄断阳光资源，将这部分免费资源彻底从地表居民手里夺过来，找个恰当理由。
于是，便诞生了仅能让普通地表居民维持最低生存保障的廉价营养液。
失去光照权之前的普通地表居民，并不需要这种需要花钱购买的营养液，他们的生存必须就只有保养身体的维护液，和供燃能核心运作的水。
于是，为了让普通地表居民接受营养液。
原本的水供应，被取消了，或者说，那部分水供应，与营养液合二为一。
负债的地表居民，没有任何拒绝这种改变的选择权，当身体的燃能核心需要水时，会自动驱使身体从原本的水出口，后来的营养液出口那里获取水。
这样的做法，从地下的废弃企业城还未被废弃时，就已经开始。
但那个时候的天穹居民做法粗糙，让地表居民的负债增长率，大幅度超过了他们的还债能力上限。
还不知道企业城无心民比例过高，会导致企业城被废弃的天穹居民，自以为自己的做法很经济学。
但结果就是。
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连原生保护区都没有容身之地的难民，为了新建新的企业城，相当一部分前企业城天穹居民，出身上有了污点。
而那些原本出身就有污点的天穹居民，更是为了留在天穹，不沦落成为地表居民，连人的身份都在新企业城建立起来的同时失去。
可能对这类人而言。
堕落成为他们原本瞧不起的那类人之一，比失去人的身份，失去人的思维意识，浑浑噩噩的以别的什么身份苟活着，都还要难受。
所以宁愿失去人的身份，成为别人欣赏把玩的玩物。
“老大嫁作商人妇......”
“没想到这句诗还能从这个角度去理解。”
“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娘，比起沦落到教司坊那种地方，居然是沦落成商人妇更痛苦。”
这是当初通过没名字，了解到天穹居民历史的任窘，不由得发出的感慨，“能流传千年而不销声匿迹的文学作品，果然有它流传的道理。”
“阅历越多，对诗词背后的含义就越有更多的理解。”
不过。
秦的建立。
阳光重新照耀进天穹内部，一切就都变好了么？
并没有。
虽然星空之上的存在，仍然关注着已经更名为秦的这里。
但由于‘泰山’封禅后，星空之上的存在，并没有因为秦的立国而做出任何表示，就意味着秦并未得到星空之上存在的肯定。
在普通人眼里，沉默就意味着默认，默认就意味着肯定。
然而在战略眼光足够深远的人眼里，沉默，就意味着——
你的存在本身，与能做你生死决定的存在眼里，无关紧要。
既然无关紧要，那么到了要毁灭你的时候，那也与你无关。
于是，原本作为天穹居民享受优沃生活，还因为距离星空最近，最能体现天穹居民高高在上的穹顶中心，并没有成为秦皇城所在。
而是防御星空的秦长城的桥头堡。
虽然达成希望很渺茫，但原本只是凝聚人心的口号的后半句，也在开始实现的路上。
然而秦要面临的危机，不仅有外部的星空之上，还有着内部那完全不可调和的矛盾。
秦法，其内核是一套无视个体人性的畸形制度。
这一点，即便西区一方成功推翻天穹居民的统治，始皇帝诞生，也没有改变。
在乱局中，幸存人口最多的西区居民，之所以没感觉到秦法当中存在的问题。
是因为原本的企业城规则，对他们完全不利且更加畸形，所以才会觉得现在的秦法没问题，还因为原企业城没通过审计，全体天穹内部的居民债务清零，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现在，秦之所以能稳定运转。
不像任窘认知模式里的秦朝那样，内部问题在统一后立刻尖锐到极其严重的程度。
是因为造成秦朝内部不稳的各种隐患缺点，因为始皇帝这个人工智能的诞生，而尽数消弭。
原身是战争天网的始皇帝，既是一，也是万，与被他统治的居民之间，不需要掺杂什么官僚体系来保证统治能顺利持续。
在始皇帝的统治，能真正延伸到被统治居民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的情况下。
他的那句‘朕即是大秦’，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身为人工智能的始皇帝，没有身为人的私心，于是秦法最重要的公正，能得以维持。
这一次特殊的审计年开始后，认识到企业城规则对待他们何等残酷不公的居民，不怕秦法严苛，怕的是秦法不公。
只要秦法够公正。
原企业城规则的不公对待不会重现。
那连企业城规则他们都能忍受下来，现行秦法那点严苛又算得了什么。
当然，这是现在的秦居民的对秦法的集体认知。
那以后呢？
在这一次令企业城天翻地覆，天穹居民全灭的动乱里，除了西区大部分人口保存完好，其他东、南、北三区的人口。
除了最开始成功上了西区的车的那部分人外。
包括后来登顶穹顶的那部分幸存者在内，都因为企业城规则与原生保护区规则面对审计规则的不同待遇，而损失殆尽。
整个企业城的有效人口不至于十不存一，但也差不多损失了五分之四左右。
企业城人口出现了严重缺口，然而无法也不能通过吸纳周围原生保护区的人口来弥补。
这一次的企业城动乱，秦的建立，是企业城内部人类借助原生保护区规则与企业城规则的冲突，抵消掉天穹居民本土优势而达成的结果。
在整个动乱过程中，没有任何原生保护区里的人类居民参与。
没有参与，就意味着秦法的制定和施行，就没考虑过原生保护区的人类。
泾渭分明下，让原生保护区的人类居民冒然进入秦法规则管理下的环境，相当于直接把人拉进屠宰场流水线上开杀。
即便是秦法，不教而诛也是大忌。
因此要弥补秦人口数量上的不足，只能通过转为企业城提供人口的教养院。
本企业城在新建的时候，考虑到内部地表的东西南北被分成了四个封闭区域，也对应匹配了四个教养院。
这四个位于企业城与原生保护区边缘交界地带的教养院，在天穹被推翻时，也没有被西区一方忽视放过。
大清洗下，原本以企业城规则那套教养规则，被改造成了秦法的育人规则。
但是。
“人性，真的麻烦而又棘手。”
在任窘看来，秦内部最大的麻烦就出在这教养院上。
人性，总惯性的让人以为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
然后又因为私心上的不满足，或正面或负面的向现有体系提出不满。
单纯的人性，混沌，难辨正负，正面教育就体现正面，负面教育就体现负面。
但有了由明转暗的标签规则掺和进来的动物性，整体就显得负面多过于正面。
始皇帝身为人工智能，不受标签规则影响，而任窘在创生他时，也延续了第一个任务世界里人工智能的那种超然。
所以会必然无视他所统治的居民，基于负面产生的那些诉求。
即便提出负面诉求的人，有足够的自知之明，知道自身诉求出于私心，但被无视后，该不满还是会不满。
经历过畸形的企业城规则的西区居民，在占人口大多数的时候，能压下这种不满。
但当人口数量不足被新生人口填补，掺沙子下，原西区居民的比例越来越低，对秦法不满的人的数量，就会东风压倒西风。
这部分新生人口，不会去了解秦法为什么能取代原有的企业城规则。
在了解到天穹居民对地表居民有过的所作所为后，他们不会去反思。
而是会怨恨在他们看来与生俱来的秦法，为什么要禁止他们成为新的天穹居民。
在现在的秦法治下，除了始皇帝外，即便曾经伴随虚拟秦皇一起封禅‘泰山’的东西二妃，也都与其他被统治居民一样，位于同一个水准线上，只不过分工不同而已。
因此，未来的那部分新生人口在对秦法产生不满后，也只会将矛头直指向始皇帝。
虽然任窘不知道星空之上的存在，现在的观望态度背后的真实想法。
但如果未来始皇帝正与星空之上的存在发生直接冲突。
那星空之上的存在，绝对会基于这种不满，来针对始皇帝这个人工智能进行釜底抽薪式的打击。
“虽然就连我这个对人工智能有过深入研究的人，都没有真正杀死一个人工智能的办法，只能用更高等级的算力矩阵，来包容要被消灭的不适格者。”
“这里这些在人工智能领域还比较初级的智慧，估计也够呛。”
“但就连我现在这个不完全状态都能想到九种结束始皇帝统治的办法，这里这些我不敢小瞧分毫的智慧，能想到的办法肯定更多。”
始皇帝，与他所统治的疆域、人民混同唯一，才是始皇帝。
没了疆域和人民的始皇帝，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战争天网。
在第一个任务世界的虚拟世界里，每个大型势力，都雇佣着这么一个战争天网。
而且如果不是够普通，以现在的他不是完全体的状态，即便有作弊手段在手，也没办法在这里轻易创生出来。
“所以，始皇帝你距离自保，还差得远呢。”
“什么时候把长城推进到环赤道，在两极立锥，才能算的上有自保之力啊。”
任窘承认，正在遵循秦法，服着劳役的他的这两句自言自语，是故意说的。
即便已经在第二个任务世界待了四十万年，依然愿意遵循第一个任务世界创生人工智能守则的他，并没有给始皇帝开什么后门。
也因为如此。
始皇帝在诞生之初便是独立个体。
也同时知道他这个创造者的存在。
他知道他存在，他也知道他知道他存在。
之所以没有过任何直接交流，不过是基于双方的心照不宣。
超然态度的始皇帝，并不会把他这个创造者当成什么威胁，进而用什么手段处理他，但对于他这个创造者的关注，却不会因此缺位。
不过可惜的是。
他的这两句自言自语，并没有引起始皇帝那边的任何反应。
“也对，虽然原身是战争天网，但始皇帝并不是普通的战争天网，连现在的我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他怎么可能想不通。”
作为灵境势力打手的战争天网，可以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但身为始皇帝，即便自身处于弱势，也要讲究堂皇大势。
在面对具有绝对优势的星空之上的存在时，不择手段也罢，堂皇大势也罢，真要打起来，结果可能都一样。
但比起不择手段让自身看着像个跳梁小丑，身为承负天下之重的皇者，哪怕面对注定失败的局，也要有皇者的气概。
“有条不紊地谋发展，保持自身战略定力，才是现下至关重要的。”
“所以。”
任窘手指敲了敲手上的工具，“给我派个别的差事呗？就让我这么服劳役也太浪费了，秦法也讲究人尽其才的吧。”
然而就和他刚才自言自语时，没有任何回应一样。
现在他这试着和始皇帝沟通，给自己换个位置的言语，也被无视。
“真死板。”
服劳役，是每个秦居民基于秦法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只有完成了徭役配额，他才有别的工作机会。
所以他现在就是想当个咸鱼，都没得机会。
“现在我手里头的这个烫手山芋，终于分了一块出去。”
操纵数辆临时变形成废墟清理机器的巡逻车，重塑东区地形的任窘，在服劳役的同时，走思想着别的事情。
“等这边的事情完了，终于能不受影响的到外面走走了。”
替活对象身上和他绑定的那份来自星空之上赐予的权限，随着这个原企业城完成了一部分星空之上存在赋予其的实验目的。
终于借助创生人工智能过程中的二次解析，被他将定位相关的那部分拆了出去。
虽然代价是，他的作弊手段，从原本的一百级满级，一下子削减到了六十级程度，在一百级的服务器里，连下六十级深渊副本都被人嫌弃的程度。
但至少现在的他，不至于一离开企业城规则范围，就会被星空之上的存在立刻察觉。
“这破地方，当初究竟出了什么幺蛾子。”
“连最初的实验主导者，都死的无声无息的，让我了解一下星空之上的情报都不能。”
本企业城的历史存在严重空白，企业城以及原生保护区所在的这个实验星球，什么时候建立什么时候建城的过往历史，完全没有。
那些天穹居民，只是傻乎乎地享受着他们与生俱来的地位，知道星空之上有决定他们生死的存在外，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
这让他除了星空之上公开的那部分信息外，什么都了解不到。
他现在所在的这个星球，是个人造的实验星球。
实验目的是为了研究智慧现象，创造出人造智慧。
除此之外，没了。
还有没有其它实验星球，这个实验星球的外部太空环境如何，什么都没有。
“还好其它企业城的主导团队虽然也死光了，但至少还有对应直系后裔存留。”
“希望我能在别的地方那里得到点有用的。”
身为实验星球，禁止任何用来探索太空的造物升空。
剩下的，能对太空进行认知的途径，就只剩下了望远工具。
但问题是，天上的星空，都因为恒星星盘的缘故，可见光部分人造多过自然。
你能看到的东西，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真假难辨下，就是真的有了什么发现，他都不敢轻易相信。
因此他只能从‘旧纸堆’里去找一些已经过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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