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将军与他的副将
卡伦提着瘫坐在地上的梅尔斯的衣领，伸长了脖子，像只野兽一样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有股奇特的气味正从风中飘来。
米迦蒂亚·卡拉狄雕塑地处中央广场正后，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灌木丛和鲜花常年在后方为他撑着台子——当然这个季节已经开始花叶凋零，没什么景致可言，总不会有人在半夜顶着寒风来观赏；当初考虑到狂热的观拜者们，这里离居住区也有段距离。
因此，在这寒季降至的冰冷夜晚，广场附近空如死城。
不过世事难料，此时的寒风带来了来一些不寻常的气息。那是种沉重而有规律的脚步声，夹杂着尖锐的金属碰撞，混着铁与血的味道。这是战士的标识。
卡伦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今天的这票难得顺利，他可不想见到帝国兵来搅局。他拖着失去意识的梅尔斯躲进了米迦蒂亚·卡拉狄雕塑身后巨大的阴影里。
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卡伦侧起耳朵分辨着。大概有二三十个人，像是重甲兵。
自从十年前“里·修恩军暴事件”发生后，现在的重甲军可不是谁都能调用得动的。领队应该是位军方的大人物。不过——这种大人物跑来边境之城干什么，难道要带着二十个人去跟流放者打架吗？
士兵们在雕塑前不远处停了下来。浓厚的金属味顺着夜风徐徐而至，卡伦觉得自己灵敏的嗅觉有点受罪。他捏着鼻子，不想这个时候打喷嚏。
“将军，队伍整顿完毕，现在休息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平直、僵硬，典型的军人风范。既然能直接与将军沟通，这位应该是军中副将。
“嗯。不要惊扰民众。明天太阳升起之前继续出发。”将军的声音有些沉闷，同样没什么明显的口音——这让卡伦沮丧。他只能推测这两位大概是中部地区的人，因为将军的尾音稍微带了点兰玥地区的卷音上扬——但其实这也不能作为什么依据，很多军官都曾在兰玥度过漫长的培训生涯。
将军不好好驻守他的军区，跑来西境之门干什么？
卡伦猜不透这原因。他又听了一会儿，再没得到什么感兴趣的消息，于是索然无味地放弃了探查，开始忙起自己的事情——把晕倒在地的梅尔斯结结实实地捆起来，再用布条把他的嘴封住。做了这些，他似乎还觉得不够，一边转着匕首，一边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再给他来一下，避免这家伙中途醒来。
此时，雕塑前的士兵们也在忙着统计需要补给的行军物资。压低的交谈混着风声呜咽着，伴随着不时作响的金属碰撞，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铿锵有力的军靴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淡去——这一切正犹如最恢弘的奏鸣乐的低沉前奏，在这西土微冷的寂静苍穹下形成悠远的回音。
“将军，我们比预定行程慢了一天。”不知道过了多久，副将平直的语调唤醒了卡伦昏昏的睡意。
将军沉默着，没有回答。卡伦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凑得近了点，打起精神听着。
“如果走放逐之路的话，可以补回一天的行程。”副将提议道。
“不行。”
卡伦的睡意立刻被驱散了，他听到了四个字——“放逐之路”。
风罗城是帝国军西部势力的尽头，出了那堵名为“西境之门”的城墙，迎接每个人的即是漫漫无尽的荒野、戈壁，直至沙漠。在戈壁和沙漠的交接之地，坐落着大陆最肮脏的去处——流亡者的聚集地，名为“遗忘之都”的绿洲。连接两地的通道即是“放逐之路”。
放逐之路并不欢迎帝国的子民，不过这实在不能称作遗憾——因为根本没有人想来到这条路上。这里只有暴躁不安的气候和一无所有的土地，唯一的终点是流放者的大本营——遗忘之都。人们对这条路讳忌莫深，那些要命的黄沙不仅脏了衣服，更会脏了人的尊严和灵魂，只有被以“叛国罪”而被判驱逐出境的极罪之人，才会背弃荣耀，面向西方，与沙尘相伴，走向那一无所有的终点。
“叛国罪”是帝国最重的罪名。一人获罪，牵连后代。子孙世代都将背负“叛国”之名，无权再踏上神圣的帝国之地。
“将军，请您多做考虑，延误军情也许会被总司大人怪罪。”副将没有放弃说服，僵硬地解释着，“那只是一条路，将军。它没有意义，总不会因为一条路就背叛了帝国。”
据卡伦所知，现任帝国总司一职的是比赛图·罗卡杰纳斯。罗卡杰纳斯家族是传统的军贵世家，功勋战将无数，而比赛图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自从三十年前“西土守卫战——信徒之光”一役他亲征援军风罗城之后，前程简直一帆风顺得令人眼红，近些年他已经成了古贵族元老席的发言人，手握军政大权，麾下的“黑营十二将”所率领的“黑营军”更是帝国军方的金字招牌。
“注意你的言辞，军人不谈背叛。”将军刻板地说着。
卡伦躲在阴影里撇了撇嘴，他很难理解这些为忠诚和信仰而热血燃烧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的确，卡伦正是一个流放者。在他的思想里，只关心自己怎么活的更好。
没有身份，没有待遇，像只无家可归的虫子四处流落，时时活得胆颤心惊。但是——卡伦解开因为潮湿而冰冷滑腻的面罩，深吸了一口来自北方的寒气。冰冷的感觉在肺腑里流窜，让人格外清醒。
但是，起码生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是，将军。属下多言。”卡伦听到盔甲嚓嚓地响了起来，也许是行了致歉的军礼。卡伦无法理解这种思想，不过他只需要知道“那就是帝国人的做法”就够了。
随后，他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
卡伦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靠回在了雕塑上。但是很快，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他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太安静了，那离去的脚步声太安静了。没有盔甲作祟的声音，没有沉重的脚步声。那只能说明，离开的是那位将军，而且他没有穿盔甲。
那么剩下来的这位——卡伦的思维还没有跟上那安静的脚步声，他的脑袋里甚至还游着一条没怎么睡醒的粘乎乎的鱼——他就听到了坚硬的盔甲摩擦过粗砾的石像，一个僵硬的声音从雕塑正面传了过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好。”
卡伦无法分辨这句话的含义，他全力控制住了原本要一跃而起的动作，紧紧地抓着底座的边缘，手握匕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话一定是说给他听的。那位副将知道有人藏在雕塑背后！
他心跳剧烈，浑身僵硬，好像全身上下只剩下了脑袋。卡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昏迷的梅尔斯，他被捆得像个可怜的猎物，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卡伦不敢回答什么，只是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乱了节拍是会被听出来的。
“计划取消，先不要进去。”
这声音低沉又模糊，却刚刚好能被雕塑后的卡伦听到。
一个奇异的想法从卡伦脑海里升腾了起来——这位副将是不是弄错人了？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应付这诡异的场面，副将就抖着嚓嚓作响的盔甲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卡伦才松了松匕首，剑柄已经被湿漉漉的汗水浸湿。
卡伦坐了下来，思考着。这个消息显然不是传递给他的，副将以为藏在雕塑背后的是他们自己人——或者说，这可能本来就是他们的接头地点。但是现在问题是，那个本该在这里听到消息的人，去哪儿了？
卡伦抬头看着天空，月亮完全躲进了深红的云后。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