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6:入林
屋里的人几乎都被这一幕震住了，没见过世面的镇民们开始退缩。卡伦趁机伸手去抓那该死的少年，就在他确定自己要碰到那衣领的时候，却感觉手里捞了个空。
卡伦惊讶于自己的失手——在他晃神的刹那，黑袍首领又挤进了他的视线。他把那名少年挡在身后，挥舞着死板的剑法奔来；卡伦甚至不屑于和他交手，只是错开身子绊了他一脚。
看到领军人物毫无颜面地摔倒，镇民们顿时发起疯来。他们举起劳务工具，呐喊着、东倒西歪地冲了过来——即使是不敢冲锋陷阵的，也都在后方拼尽全力地助威造势。
卡伦还从未见过这样“壮烈”的场面，遗忘之都的人们可是很少群聚的——暴徒们的确很难找到一个如此共同的目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平衡。
对于卡伦这样毫无“荣耀心”的人来说，他不介意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脑袋排着顺序打成沙漏；但这些黑袍人得留几个能说话的，他们是梅尔斯那单生意的雇主。老狗伊凡不见了，维克多又古古怪怪——这次绝不能轻易放过探究真相的机会。
可惜的是，希尔副将显然不太配合——为了把自己从被定在楼板里的尴尬情况解救出来，他又狠狠地往地板上一劈那柄重剑，粗糙简陋的木板层再也禁不起这样野蛮的破坏，裂痕四蔓。顿时，连带着卡伦在内的一大群人都掉了下去。
卡伦身手灵活，落地时稳住了坠落的趋势，但在目不能视的烟尘中还是失去了方向。他感到自己撑着地面的手正按在一块圆形物体上，顺手捡了起来；这时，另一只手却突然从烟尘中伸了出来。
他朝那只手的方向奋力一踹，打算趁乱从希尔副将身边逃走，然而那该死的手却不依不饶地拉住了他的脚腕。卡伦可不想再被耽误宝贵的工夫，他眯起眼睛，拔出匕首向下一割，顿时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溅得卡伦满身都是，凄惨的恸喊像是要穿破他的耳朵——那只手被卡伦连带着手腕割了下来。
他冷笑着抖掉腿上的断手，正要起身离开这鬼地方，肩上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向后一提。他听到希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跟我出来。”
竟然是那声惨叫暴露了卡伦的位置。
他甚至还来不及多加咒骂几声，就被希尔拖到了窗前，此时屋里的烟尘已经消散了不少，镇民们纷纷扑向那受伤的黑影，此起彼伏地大喊着：“圣者！圣者受伤了！”
圣者？卡伦被这称呼引走了注意，他蹲在窗框上，满腹怀疑地回头看着，只有乱七八糟的人影在木屑飘荡的尘雾里晃来晃去。
“快点。”希尔在窗外催促。
卡伦不太甘心地跳了下来，跟着希尔跑进一幢矮房后的阴影里。刚才还热情朴实的小镇街道已经变得冷冷清清，行人全无，连阳光好像都不温暖起来。他听到愤怒的叫喊自身后倒塌的旅馆里传来——恐怕全镇人都聚集过去了。
副将看着他溅满血的衣服，冷淡地说，“你还真下得去手。”
“难道等他们来杀我？”卡伦转过脸，鲜血顺着脸庞流淌下来，好像是他自己受了伤似的。他的回答很简单，眼神里也同样没有犹豫，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只是些普通人。”
“普通人会来追杀我吗？”卡伦甩了甩身上的血，“我总得知道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吧。”他咳嗽了一声，嗓子有点哑，伸手向后指着旅馆的方向。
“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追杀你？”
“我当然不知道，我连他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卡伦的心情显然很不好。他虽然竭力保持脸上的镇定，但思维已经像是发了狂的海浪，连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本来，从维克多那边的通缉令、和卡伦自己手里曾经拿过的身份纸条上相似的香味出发，卡伦认为雇主是同一人；再从刺客的身份来看，这背后的雇主应该就是蒙蒂高——这点从维克多的话里也得到了认证。这中间唯一的问题只是——老狗伊凡不知道搞了什么鬼，牵连到自己被追杀。那么顺理成章的，这群黑袍人就应该是和蒙蒂高有关的接货人，卡伦曾在老狗家后院见到他们接走了梅尔斯。
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脱离了预计，出现了两个严重的问题——第一，维克多不知道梅尔斯是谁。既然他肯暴露“蒙蒂高”，显然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第二，这群黑袍人和蒙蒂高也没关系——这些蹩脚货和专业的影军显然不是一路。
顺畅的线索突然断了两个缺口，于是再也连不起来了。既然维克多不认识梅尔斯，为什么要把他出卖给蒙蒂高？既然雇主不是蒙蒂高，那为什么会来追杀他？
卡伦回头看了一眼从旅馆里奔涌而出的镇民们，他们一边呼喊着“找到凶手、为圣者报仇”，一边四处乱闯乱翻，已经快要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地。
“我得去弄清楚为什么。”他对希尔说。
“不行，”希尔把重剑背到身后，看样子完全收起了战斗的打算，“现在提前上克什山脉的东峰，不要浪费时间。”
郁闷的淤血像是凝结在了胸膛，让卡伦简直无法呼吸，“自己去吧，我没打算陪你死。”他的拇指把匕首推出了刀鞘，却被希尔按了回去，“你没有选择权。”
卡伦凶狠地盯着面前这张苍白的脸，他知道面前的这位副将十分特殊，他强大、不知疲倦、感观超乎常人、甚至不怎么需要呼吸，卡伦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怒气已从肺腑窜上头顶，干裂的木柴已被熊熊烈火点燃，一切都在等待爆发。他的黄瞳孔隐埋在血色里，诡异而凌厉。
他握住刀柄，一寸一寸地重新拔出来，蛮横地顶着希尔阻拦的手，把匕首抽了出来。
“发现了他们了！快！”
“他们在这！快来！”
呼喊声临至背后，风声从耳边刮过，不安、混乱、愤怒、畏缩，卡伦感受着从人群中纷涌而至的情绪，那些气息汇聚成风，恶狠狠地扑向他。犹如今天，犹如明天，犹如每一场他不得不独自面对的战斗。
卡伦转过身，阴森森地咧嘴一笑。
“你没有选择权。”突然，希尔在背后又重复了一次。没有等到卡伦迈步，他先冲了出去，迅捷而有力地用重剑挡住了最前面的镇民。
他稳稳地架住那些奇形怪状的劳务工具，一步一步地向前推开他们。人们再次被这可怕的武器和那不可思议的力气所震慑，竟然齐齐停住了动作，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希尔用力一震剑身，最前面的镇民们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他们茫然地坐在地上，不知道应该愤怒还是恐惧；他们抬头仰视着，这位面色苍白的男人气色并不好看，似乎有种死亡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身边——但没有人敢质疑他可怕的能力。
再没人说话，寂静的人群像是竖立着的尸体。
希尔毫无顾忌地转身背对了他们，他扛着剑走了回来，抓起卡伦的衣襟，缓慢地走向了克什山脉脚下的树林。
直到他们即将步入连绵不绝的树荫，人群才惊醒过来。仿佛随着那位副将的远离，死亡的脚步也跟着离开了。
“你们要去哪儿！”背后有人大叫，“那里是死路！”
“不要管他们！他们伤害了圣者大人！”
“你们是在送死！”
“如果还胆敢回到我们镇……”
人群在背后渐渐喧闹起来，但谁也没有上前去追赶他们。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喊着，目视着这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树林的入口处。深碧色的树木在上掩盖了天空，也在后抹去了他们孤独的背影。
卡伦的愤怒已经像是烧干了的木头，再最烈的时候没有及时添柴，现在偶尔崩炸的火星也没法重新点燃它了。现在，他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的冲动有些莫名其妙。“喂，我不想陪你死。放开。”
“你没有选择权。”希尔再次僵硬地重复着，从刚才起，他就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了。他没有低头去看卡伦，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好像无论面前是什么，他都打算这样一直走下去，坚定而缓慢、沉重而无畏，“这是早就注定好的。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卡伦注意到他的眼神——没有色彩、没有感情，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种深沉的绝望抓住了，奇异的感觉从心里升腾起来，强烈的无所寄托感涌上脑袋，好像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他茫然地偏过头，看着周围深绿色的天地。
过了一会儿卡伦才反应过来，他脚下用力一顿，猛然扯开希尔的手，翻身跳上了树梢，“注定？注定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下来。”
卡伦并不搭理他。他蹲在树枝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树林，考虑逃离的可能性。这里是克什山脉的东峰山麓，在地域范围并不算进入了无尽森林，但是已经有阴森的气息在风中蔓延。他回过头，盯着树下的希尔，“为什么说是注定？到底为什么没时间了？”
“你要我抓你下来吗？”
“不，你上来这树枝会断的。”卡伦又回头看了一眼树林的分布，心里有了打算。他从树枝上跳下来，恢复了往常的懒散，“背着那种东西，你不觉得累？”
希尔没有应声，带头向树林更深处走去。
“喂，那位走得很快的希尔副将，你来过这里？”
“没有。”
“那你也敢带路？”卡伦不可置信地反问着，再次坚定了自己必须在路上逃走的信念，“无尽森林是鬼区，你不会不知道吧？”
希尔副将对这个传闻并不感兴趣，他沉默地走在前面。
“有人说那里就是个巨大的坟墓。”卡伦在后面说，语气里也没有什么危机感——他也只是听叶落酒馆里的异乡人说的，并不确定。
没有回答，只有悉悉索索穿行的声音。
“……说不定是真的。”卡伦低声嘟囔着，摊开右手，看着自己掌心里暗淡的一抹血。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攀爬的那棵树。
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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